阿棉围巾

Take it slow.

【EC】Sometimes we think it’s the end(黑凤凰原作向)

Summary:“他救赎了那么多人,总该有人来救赎他,聆听他或许有过的不堪与脆弱;然后告诉他,我在这儿。”

Attention: 涉及再一次记忆修改。方式与动机类似原作。请在确认能够接受这一点之后再行愉快阅读。

 

 

他在一个落雨的傍晚坐到那个蓝眼睛的男人对面。彼时雨声淅淅沥沥,雨丝交织灰色帘幕阻隔视线。落日被云层遮蔽,椋鸟飞进了红瓦屋檐底端,街头没有黄昏。

 

“你好。”他收起伞熟稔地坐下,神色自然如同赶赴旧友邀约。

 

“你好。”对面的客人淡淡应答。咖啡馆的露天座位都设置遮雨棚,所以雨季与一个陌生人同桌对坐并不是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拒绝反倒显得不近人情。

 

“雨势很大。”Erik言简意赅地解释。

 

对方端起白瓷杯,对他的话不置可否。裹挟雨雾的风四处穿梭,咖啡豆碾磨过的气味在鼻尖弥漫开。他们静静呼吸着苦涩。

 

伞沿雨珠还在顺着光滑布面不断滴落,Erik借着把伞支在桌沿的机会匆匆打量面前的人。他不能说这次避雨完全由偶然因素主导。连续三天,他路过街角的时候,这个男人都坐在同样的位置。一身整洁但明显陈旧的常服,看上去像刻意让自己融化棱角,湮没某些特质,直至泯然众生。一杯卡布奇诺,不加糖。谢谢你。他看见对方仰起头,在早晨的朦胧光线下,对服务生这样轻声说。

 

磁控者不相信直觉,但他确实感觉这个男人似曾相识。说话的方式和语速,衣服被阳光晒旧的痕迹,还有覆在咖啡杯上的那只手,理所当然被岁月打磨粗糙却仍然让你联想到手捧故事书的柔软细节。他现在有大把时间,用于观察一个特别的人或许不算浪费。从政府那里要来基诺沙的版图之前,他从未料想过他会有这样闲适的生活。

 

“今天没有黄昏。”

 

“这里本来应该有吗?”

 

“是的。大约六点四十分。”Erik看似漫不经心地接了一句,“灿烂的落日,还有被落日染红的火烧云。”

 

“可惜。”对方耸了耸肩,听上去却并没有觉得惋惜的意思。磁控者敏锐地跟进。

 

“我以为时常光顾咖啡馆的人都在意这些。”Erik尝试与他攀谈,“像是黎明和落日。他们会花上几个小时专门等待,有时为了错过而懊悔万分。”

 

“我只是个过路客,偶然在这里坐一坐。”他好像被勾起了什么愉快的回忆,嘴角不动声色舒展,“你总不能要求每个旅者都是诗人,况且我也实在没什么好写。”

 

“因为生活乏善可陈?”

 

“不,”他轻声说,“因为我的故事已经结束。”

 

“悲观主义者。”Erik点上一支烟,火星在潮湿雨雾中忽隐忽现,“希望你从前不是这样。”

 

谈起从前,男人难以觉察地轻微一滞。他再度端起冷掉的咖啡。我的朋友,他轻声说。那不再重要了。

 

夏季尾声的雨来得骤然也消散迅疾。磁控者拍了拍衣襟上的浮灰,从桌下拿起伞,向自称过路客的人点头致意。“再会。”

 

那双蓝眼睛波澜不惊。

 

 

再会并没有相隔很长时间。

 

Erik路过街角时蓝眼睛的卡布奇诺先生正坐在那里,原来的位置。他在桌子对面坐下,忽略一切礼节性寒暄。就连磁控者自己也感到奇怪,他们怎么会如此默契。

 

“我上次忘记问你的名字了。”Erik后仰靠在椅子上。今天是基诺沙的采购日。在大家抱着装有毛毯和时令蔬菜的牛皮纸袋赶回来之前,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可以一叙。

 

或许用一叙这个词并不恰当。因为他们目前为止只是交谈过几句的陌路客,即使——哪怕只是想想也罢——把面前人当作可以围炉一叙的旧友会很有吸引力。那场雨后Erik努力搜刮脑海中随着时间推移愈发模糊的记忆,结论是究其根底他们只见过两面,加上今天。似曾相识是种很难找到解释的感觉,那双蓝眼睛在潜意识深处不断叫嚣:你们从不陌生。

 

“真有其必要吗?”对方似乎对此兴趣缺缺。

 

“当然。”Erik也要来一杯咖啡,他接到那温热的液体后抿了一口,很苦,但他面不改色,“不然我该怎么称呼你。”

 

“名字只是称谓,你大可随意。”

 

“那,我亲爱的?(my darling?)”

 

紧接着他注意到对面的人一直环抱的手臂松弛下来,浅淡笑意从嘴角蔓延。这几乎可以算作明目张胆的调情了。他的神情看上去像是Erik是个不懂事的孩子,送给他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礼物。最终他推开骨瓷杯,无可奈何地叹息,Charles。如果你愿意的话,就这么叫我吧。

 

姓氏呢?

 

Charles很明显地停顿了一下,那不重要。

 

他们谈了很多。包括西街的黄昏,Charles旅行过的城市,以及他们空闲时都看什么书,做什么打发时间。他们发现完全可以就下棋开启一个共同话题。大部分时间是Erik在谈而Charles静静聆听。他好几次隐晦地对Charles提到基诺沙,后者并没有显现半分惊讶。

 

他给Erik这样的感觉。像是历时已久的一潭深水,投一颗石子进去也渺无回音。但Erik无可避免去想,深潭在很久以前也有可能是广袤海洋,同样有过波涛恣肆的时候。他知道任何事。磁控者模模糊糊的想,即使他并不知道这种想法从何而来。任何。

 

谈话最终由Charles扫视墙上挂钟的动作告终。咖啡变成了杯底冷掉的一小团污渍。Charles向后挪开一段距离,打开放置在椅背之后的折叠轮椅,然后撑着扶手将自己挪上去。一连串动作熟练得几乎让人心疼。他轻声谢绝帮助,在狭小空间里艰难操纵轮椅转向。Erik没来由地为这一幕感到声带滞塞。

 

“你腿脚不便?”Erik问。

 

“下肢瘫痪。”

 

“...我很抱歉。”

 

“大可不必。”Charles轻描淡写地说,“...早就习惯了。”

 

“...我是否可以询问原因?”Erik头一回觉得声音不受控制,一股难以名状的压抑擭住他的心脏,“假如你觉得这个问题不太...”

 

“友军误伤。”Charles偏过头来,侧脸的线条在法国梧桐破碎的光斑里不太清晰。“我该走了。再会。”

 

上午十点,被街角一尘不染的白墙切割的光线过于明亮。白瓷杯被阳光烫上温度。Erik眯起眼睛。轮椅上的人影消失在街道尽头。

 

 

现在Erik可以肯定,Charles在流浪。

 

流浪可以有很多种定义。比方说飞鸟掠过流云,苍耳子附着在幼鹿皮毛上一同奔跑过无边无际的黄昏,再比如,开启一段没有目的地的旅程。

 

Erik不禁想到Charles总是很难跟流浪搭上关系。他有柔软的牛津腔,看样子曾经有过一段不短的生活优渥的时间。在流浪跟奔波生计无关时,这个词就成了自我放逐的衍生义。Charles无家可归。虽然Erik不怀疑他的朋友可以租下附近任何一间单人公寓,但那显然不属于家的范畴。

 

Erik曾经问过Charles是否还有家人。但Charles垂下眼睛,很明显想要保持缄默。Erik猜想那并不是一个愉快的故事。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磁控者心中悄然萌生。收留一个无家可归的朋友听来合情合理,即使这样的举措并不完全由理性主导。假如Charles还要继续他的旅程,那么这就只是一次单纯拜访。假如他的友人想要选择安定,基诺沙会是个好提议。常住人口并不多,增加一个也不算是什么负担。

 

但在那之前还横亘着一道难关。作为基诺沙的领导者,他很难把引入危险的可能性排除在外,遑论基诺沙已经很久没有新访客,即使眼前的男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危险根源。

 

他尝试着探听Charles的口风,“你听说过变种人吗?”

 

“是的。”对方的回答让他大大松了一口气。

 

“游行,与世隔绝,条幅抗议与种族平权...你害怕这些吗?”

 

“别用这些过于片面的形容词。我完全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你对这些表示反对或质疑,说出来也没关系。”Erik冷静的反复打量他,Charles确实没有流露丝毫刻意迎合他话语的征兆。

 

“Erik。”Charles加重语气重复,“我说我完全理解。我是一个变种人,我也同样拥有能力。”

 

“为孩子们讲故事和从身后变出棒棒糖?”

 

“Erik。”

 

“事实如此,那非常适合你。”Erik嘴角的笑意几乎就要隐藏不住。惊喜收获,他将带回一个同胞而不是一个普通人类。这就能够解决可能会出现的很多问题。“...好吧,告诉我你的能力是什么?”

 

可Charles一下子陷入沉默。良久,他缓慢开口,声音沙哑而沉重。我不能告诉你,但我希望你能够相信。

 

我相信。磁控者惊异于自己应答的速度,他深吸了一口气。有半数的变种同胞聚集于基诺沙。我想我可以给你一个家,你愿意的话。

 

这是个太过唐突的邀约。Erik本来做好了遭到拒绝的打算。那个雨天过后他们只见面不过一手之数,尽管他们聊得十分投机。

 

Charles的应答比想象中来得要快。他拿起金属小勺循规律圆圈搅拌杯中咖啡,即使那里根本没有糖。

 

好。

 

啊?

 

我说好。Charles又露出那种近似无奈的微笑。所以我什么时候才能和你回去,我的收留者先生?

 

你也许还想要慎重考虑。Erik以客观审慎的说辞答复,实际上正在辛苦抑制就要满溢出胸腔的欣喜,并克制放声大笑的冲动。...你甚至都不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对你的了解远比你对我的要多。Charles意味深长的瞥向他。

 

我存疑。

 

所以安全起见,我还要接受搜身或是背景调查吗?证明我不是CIA安插或是其他什么政府机构的卧底?

 

我相信我的眼睛。Erik笃定地答。而这就足够。

 

Charles的眼睛短暂地亮了起来。他再度垂下头颅,于是亮光像幻觉一样迅速逝去。

 

 

像小孩子用橡皮擦小心翼翼擦去涂鸦周围的杂乱线条,让画面终于像个样子。Charles管这个叫擦除。

 

这不是一项容易的工作。他强打精神,用了许多个月来完成这件事。戴上脑波增幅器,在电流负载的讯号里凝聚Charles Xavier这个名字。明明暗暗的光点尽数隐没,取而代之的是汹涌而来的意识浪潮,那是与他有关的,从前令他骄傲而如今却足以吞噬一切的记忆。

 

大部分人不需要做什么改动。对于他曾经最亲近,最信赖的人来说;他所做的修改就更多些。因为他们曾经保存了更多与他相联结的记忆。早在1962年的夏天他就尝试着做过这种事,现在手法已近令他自己痛恨的纯熟。他们现在仍然亲近,信赖他,可他再也不想让他们承担这么做可能带来的代价。

 

几乎每一次对于记忆的修改都是一个错误,但只掩盖有关他自己的部分也许不算是什么很大的过失。就像一个故事,有出场也有落幕,每时每刻都有人物要退出。相关记忆做模糊处理,而他曾经在报纸和时代周刊上发表的政论完全可以置之不理,没有人关心电视上激昂陈词的人究竟是哪一副面孔。结论是他终将湮没于历史,他现在做的只是加快这一进程。准备工作已经进入后续阶段,等到他按下按钮的时候,Charles Xavier就会是人们随时可以淡忘的曾经,不会比其他名字具有更多意义。他太过疲惫,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但仍然尝试弥补。他让Scott在西彻斯特的铁制栅扉前挂上Jean Grey学院的标牌,他为她骄傲,一直都是。他理应将荣誉交到她肩上,而自己没入黑暗。在一切结束后他想要一个悄无声息的告别,在他为了学院竭尽心力这么多年后,这也许是可以被原谅的自私。

 

无可否认弥补伤痕的最快方式就是让人们忘记伤痕曾经存在过。那之后没有人需要背负着沉重阴影走下去,除了他自己。在离开之前他尽力多做一些用以弥补;这里拉拉,那里扯扯,确保痛苦键结会随着时间流逝渐渐松脱,人们最终能从她们逝去的悲哀里走出去。痛苦是最难消除的情绪之一,这是他最后能为他们做的事。路还很长,他的故事即将结束了,而他希望他们的故事没有负担地开始。

 

在动手擦除记忆的时候他听到孩子们在走廊里欢笑奔跑的声音,他清楚的知道这不过是回忆中的连缀幻影。他为这一切付出了大半生,已经变成了这里的一部分。想要割离必定经历血肉撕裂的疼痛。Ororo,Peter,Scott,Hank;他不再是那个适合为他们指引前路的人了,他们以后再回忆起共处或并肩作战的片段只会留存一些美好的影子,像阳光下浮动的泡沫。还有Erik。他惊异的发现1962之后磁控者的所有记忆都与他有关,对于他的擦除是很大的工作量。更何况,他并不想承认,他其实不想擦除那些记忆,好的或不好的,任何。

 

他扫视过Hank的意识海洋一隅,察觉他几乎每天都要从桌上拿起Raven的照片。那个蓝色皮肤的女孩就在上面,一如既往地微笑着。她的眼神令他的心脏猛地绞紧,疼痛上涌,他摸索着按下按钮,几乎无法呼吸。

 

你做这些是为了爱。那个小女孩对他说。

是啊。可是我总是搞砸一切。

我理解。他们也会。

谢谢你。

 

告别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容易。终于将脑波增幅器放回原位时他微微一滞,金属凹槽扣合传来及轻微的咔嚓一声,浮灰在过于明亮的白炽灯下游移,将时间向后拉长一寸。他缓慢地将轮椅调转,然后向后退去。灯光在身后熄灭了。前些天他刚刚委托Hank修改权限和虹膜锁,他想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回到这里。

 

他操纵轮椅滑过那些熟悉的走廊。孩子们在户外上课,室内空空荡荡。滑下楼梯时他遇到些小麻烦,那里没有装上防滑斜道,他只能小心翼翼的扶着老式握柄一级一级向下挪移。

 

紧接着他觉得身体一轻。有人将他连人带轮椅整个浮了起来。他向下穿行了一段距离,然后平稳落到地面。一个女孩从楼梯上几步小跑下来,手臂依然维持着抬升的姿势。他记得她,金发的小Katherine,能力是抬举任何东西。在前几天他还为她讲过故事。

 

“噢...噢,我希望你没事。”小姑娘揉了揉酸痛的手臂,站在他跟前。

 

“谢谢你。”Charles向她温和的微笑。

 

“没事的。”她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在背后绞紧十指,“教授告诉我们应该在别人需要的时候提供帮助。”

 

Charles觉得心脏被一种奇异的力量猛地一击。

 

“你一定是个新访客。”她继续说,努力地在脑海中搜刮词汇,“你知道吗,教授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有关魔法师与恶龙。”

 

“你喜欢那个故事吗?”

 

小姑娘用力点了点头,“从前我总是摔坏东西,我把它们举起来,可接下来我就不知道该干什么。”

 

“他说,我的手很像那个魔法师。”小姑娘露出一个羞怯的微笑,“我也可以打败恶龙,但首先-我要-学会-把东西接住。他说我学会的那天,他就给我讲故事的结局。”

 

Charles耐心地等待她继续往下说。

 

“我把你接住啦。”笑容在小姑娘的脸上绽放开来,灿烂明亮像是阳光下的雏菊,“你能不能问问教授,我什么时候可以听那个故事?”

 

Charles终于再也忍受不住。他将小女孩揽进怀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听见自己的心脏在酸胀与满足之间被揉碎的声音。

 

“你愿意的话,”他吻了她的额头,她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涣散,“就在今晚。”

 

他希望这是最后一个谎言。

 

 

他们终于在基诺沙安顿下来。Charles的房间很不错,只除了采光不太好。正对着窗子生长着几株芭蕉,每到雨季就是一片潮润的浓绿。墙上攀附着爬山虎,一直延伸到窗沿。Erik曾想过清除他们,Charles轻声阻止,说他喜欢。

 

“希望你还对这些满意。”Erik抱臂环顾房间四周。这里太暗了。他皱了皱眉头。

 

Charles好像对黑暗不以为意,他滑动轮椅到书架旁,随手抽取一本。书架的上两层空无一物。而下面两层,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几乎被书籍占满全部空间。很明显这里曾有过一次刻意挪移。“我还不至于这样挑剔。”

 

“就是这样。”Erik在出门前耸了耸肩,“假如你还需要毛毯或别的什么,随时来找我。”

 

“假如我需要你呢?”Charles的声音很轻,听起来不完全像是玩笑话。

 

Erik本来已经跨出门扉,他勾起嘴角。匆匆折返向门里喊话,“那也随时来找我。”

 

 

或许用观察这个词不太准确,但那确实是Erik正在做的事情。

 

比起观察来说或许窥探似乎更好。磁控者越发焦躁的想要了解有关查尔斯的一切。出于关切或是一种更为奇异且急迫的兴趣。

 

Charles就像是一个谜。他几乎知道Erik所知道的一切,而Erik却从来没有看穿过他未能言诉的秘密。磁控者不喜欢这种信息交换的不对等。这里是他的管辖地,他却像一个跟踪狂一样时刻留心Charles每天的日常起居。他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想想都觉得荒谬。

 

Charles习惯待在室内。即使外面阳光正好。这让他的皮肤变得苍白。阴雨天气会让他自在许多,他有阅读习惯,《永恒之王》的扉页几乎被翻到起皱。他时常坐在窗边沉思,一次就是好几个小时。他喜欢安静,惯于喝不加糖的咖啡。但比起享受苦涩,更像是拿某种教徒式的清规戒律约束自己。

 

一切都那样熟悉,却与他认为的那样不同。他无来由的把Charles与那种朝气蓬勃的理想主义者联想到一起,天真而无所顾忌;即使Charles现在看来如此饱经风霜、清心寡欲。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还在困扰着他。再从睡梦中醒来的一刹那,他的脑海里时常闪过一些片段,像是棋盘,像是一双眼睛。记忆中的那双蓝眼睛明亮如同在海洋底部点燃灼灼火光,每次对视都暖的发烫,命运或时间都无法将那种温度磨损殆尽。而Charles的那双虽然极其相似,可是只剩下古井无波的死寂。等到他清醒之后那些碎片就会悄然隐没,仿佛无事发生,只留给他一个未能出口的名字。

 

Charles现在像是某种易碎品,并不惧怕损毁自己只是担心锋锐碎片会划伤他人。有时他会滑着轮椅出门,没什么目的性地四处闲逛。基诺沙的出生率并不高,大多数孩子都是直接招徕过来,和父母一起居住在这里。有时这些小家伙在雨后笑闹,靴子溅起半人高的晶莹水花。Charles就会在这时候恍神。一个孩子好奇地凑近他,他习惯性的伸出手去抚摸她柔软的头发,然后仓促道别,再度回到黑暗之中。

 

有时他会有意无意对Charles提起他的过去,以期在闲谈之中可以令对方打开心扉获取有关令他疑惑的一切的只言片语。可他的朋友警戒性很高。每一次,当谈话的矛头指向他自己,他都会缄口不言。

 

午后三点,炽烈的阳光终于能够冲破爬山虎的层层束缚,照进Charles的窗棂。每到这时,Charles会从桌面上堆积的繁卷浩轶中抬起头来,滑动轮椅直到窗前,摆弄放在那里的几盆绿植用以消磨时间。

 

Erik在进门之前先敲了敲。窗前的人没有回头。磁控者把这理解为一种默许。

 

彼时Charles正专注地提起剪刀修剪冗余枝叶。剪去腐朽的,留下那些刚刚萌芽的新枝。草叶有熟悉的苦涩气味,Charles凑近,将鼻尖埋进那片令人忧伤的绿意。

 

Erik放轻脚步走到他身后,“我还以为你会是个教师而非园丁。”

 

“本质上他们并无不同。”

 

Charles拿着剪刀的手抖了抖,那片边缘泛黄的绿萝叶片悄然脱离枝头,坠落在他脚边。他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只是这种不容易搞砸。

 

是吗?

 

你种下一颗种子,看着它们生根,发芽;向着阳光生长,直到远离阴翳。你为之甘愿在地底腐烂,别无所求。

 

现在呢?

 

现在我发现。它们该有自己的生长历程,不需要记得种植它们的人。

 

你仍然期盼它们长大吗。

 

是的。

 

假如你种下了一颗错误的种子呢?

 

Charles的肩膀大幅度震动了一下,剪刀从他的掌心滑落。他捡拾的时候划伤了手,那盆绿萝慌乱中倒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又一次。”他直起腰身,低喃意味不明的句子,尾音不可察觉地颤抖。

 

“就当那是错误的种子吧。”Erik说,“我们可以再买一盆。”

 

“那不是它。”Charles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我还是把它毁了。”

 

紧接着他感到身后有人凑近,俯下身来环抱住他的脖颈。Erik靠得很近,聆听他脆弱的、易碎的呼吸。Charles从极寒中重新感受到人类体温。何其相似,像是从深海中拥抱一个人,只不过这次他是被捞起的那个。

 

“我以为剧本是这样的,园丁先生。”磁控者在他耳边说,出人意料语气中没有责备或讥诮,“我毁灭一切,然后你来替我收拾烂摊子。”

 

Charles以为他原本要留下一个吻。

 

 

他本应留下一个吻。

 

那个瓷杯摔碎在地上。滚烫的茶水从木地板上蔓延开来,在地毯边缘留下深色污渍。

 

Erik发觉自己爱Charles,有违常理却避无可避。他早已过了心跳炙热的年纪,却仍然记得名为爱的火焰在血管里灼灼燃烧的感觉。他此刻正贪婪的重温,痛苦却仍然甘之如饴。他爱Charles,爱他残缺的躯体和支离破碎的灵魂,爱他隐藏在苍白皮囊里不易显露的脆弱。他爱他脆弱之下的坚韧,死寂之后的波澜。他极其渴迫发掘Charles仍未向他剖析的一切。他们的爱不是偶然相遇的怦然心动,而是触及灵魂暗面却猝然爆发的那一簇星火。将你所有可怖的创痕暴露在我面前吧,让你顽固的执念在我面前复苏。我爱你,所以我将接纳你所有的样子。好的或不好的。任何。

 

窗外下起了雨。如果他们还年轻,也许会就此冲到户外借倾盆雨势接吻,将争执语句消解于唇的撞击,让欢笑与泪水都肆意。他看到连缀雨丝没过草木溢出窗帘呈逐步上涨趋势,尾夏蓝色的雨吞噬了他。1962。他记起年份却并不明白含义。那时滚烫的面容和现在冰冷的轮廓重合,渐渐融为一体。他想起在1962,有一个人纵身跃入水中,拥抱他,对他说,你不是一个人。

 

那是一双相当熟悉的蓝眼睛。

 

 

Charles在夜晚叩开门扉,向他要一个笔记本。彼时磁控者正对着桌上棋盘,毫无意义地将棋子摆放整齐,又一一替换位置,循环交替。

 

“为什么想到要笔记本?”Erik替他倒了茶。

 

“是你说我该写点东西。”

 

“好。”磁控者沉默片刻,回身从书架上取下一个本子。纸质柔韧,外壳是钴蓝色。在粗糙质感袭过指腹的时候Erik骤然想到什么,将笔记本藏到身后。“有个条件。”

 

Charles挑起眉峰。

 

“陪我下一局。”

 

入秋时节有些阴冷。Erik的房间里有一个小火炉,明黄色的火焰在其中跃动。他们离彼此近了一些,伪装成只想占据炉火的温度。

 

你仍旧不将你的能力告诉我吗。Erik随口一问。

 

你想知道?

 

不说也无妨,如果你不愿意。

 

Charles将白主教向斜面推进一格。黑王处在瞄准线上,岌岌可危。我是个读心者。

 

心灵能力。Erik消化这个词的含义,紧接着他的心跳大幅度震颤一拍。...你是说你能够窥察别人的思想与记忆?

 

别紧张。Charles轻声说,在获得许可之前,我不会那么做。

 

我不是那个意思。Erik匆忙挥了挥手。...我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些事,或是一个人。这些天我回想起一些片段,像是海水,还有1962。但它们仍然模糊。

 

岁月如梭。...我们都不再年轻。Charles不为所动。

 

我确认自己没有得阿兹海默。Erik注视着他。

 

过去的都过去了。火光里Charles的表情模糊不清。现在找回,也没有什么意义。

 

你怎么知道?Erik反问。

 

我经历过。Charles艰难地说,声音好像梗在喉间。找回记忆只会徒增痛苦,又何必...

 

也许找回的并不只是痛苦。假如你有过过去,你会明白那有多重要。

 

我明白。但很抱歉,我不能。

 

Charles,逃避还是恐惧?

 

抱歉?

 

没什么。Erik话锋一转,既然找不回过去,那也没必要追根究底。就当作昨天已经结束吧,反正时间还长。

 

...时间还长。

 

所以,敬明天的好时光。Erik举起茶杯示意。Charles的神色明显松弛下来。没有人再管那盘棋了,他们交替着碰杯,在眼神交汇时停顿片刻。

 

然后他们一起大笑起来。

 

他们就这样一起过了很长时间。人们总是容易被细节驯化,Erik实在想不到有一天他的日子也可以这样平凡安逸。他们喝咖啡,一边读书一边嘲笑对方的可笑观念。Charles不再整日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采购日他们一起上街。返程时Erik把轮椅当做手推车,将大大小小的牛皮纸袋连同Charles一起运回去,并且在Charles从毛毯堆里艰难举手抗议的时候很没形象地大笑出声。

 

偶尔独处的时候,Charles仍然会伏案写些什么。那个笔记本已经用去了一大半。Erik知趣的不去询问笔记本的内容物。

 

几个月前骤然苏醒的记忆片段又陷入沉眠,即便冬季已过,春季盎然。那些庞杂枝蔓在潜意识的某个角落蜷曲起来,不见天日。谜底也许终其一生不会坦露于白昼之下。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现在拥有彼此。

 

就这么过下去吧。他想。那已经很好。

 

“犹如飞蛾扑向星星,又如黑夜追求黎明。”*

 

就这么过下去吧。心灵感应者从黑暗中睁开眼睛,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敛起笑容,轻声叹息。他默念着,似乎连这都是罪恶,无望告解。

 

那该有多好。

 

 

雨季来临前夕Charles提出要去一个地方,Erik没问他目的地,只是沉默的收拾好行囊,然后在Charles想要推拒的时候,执着地跟在他身后。

 

基诺沙的交通不太方便。他们先是坐着轮船到达美国东海岸,再乘坐当日列车抵达纽约郊区。Erik隐约觉得车票上的地址很熟悉。

 

等到他们终于抵达的时候已经是雨季中旬。Charles似乎刻意让行程迟缓,以推拒将要见到的。下车的那个傍晚雨下的很大,Erik提着手电走在后方,Charles在前面带路,轮椅在地面上拖出两道水迹,他一言不发。

 

那似乎是一个私人林区。Erik知道这个地方。不远处是天赋学院。基诺沙居住着不足半数的变种人,而另外一半(多数是孩子)大多聚集在这里。

 

Charles轻车熟路的操纵轮椅驶上山丘。那里有一块孤单的墓碑。雨下得很大,Erik看不清墓碑上的名字。Charles从背包里翻出一束被压皱的白玫瑰,轻轻放在碑前。他调转轮椅,无声示意Erik跟进。

 

临行前他再度回头向学院望了一眼。雨季孩子们大多躲在室内,他看不清窗棂之后,但隐约猜测那里有一双探寻的眼睛。他强迫自己扭转视线,然后离去。

 

他实在不应该再看着任何一个孩子长大了,即便是念想。他看着Raven长成勇敢坚毅的女战士,现在Raven已经永远躺在冰冷的雨里。他牵着Jean的手走过十几年岁月,现在Jean在天空中燃烧成灼灼火焰直至无迹无形。如Hank所说,孩子们该远离的不是人类,而是他自己。他应当终其一生活在忏悔之中,他怎么还敢奢求安逸。

 

他模模糊糊想起日记就要写完了。他的故事本来早应结束,是他贪留牵绊所以续写一段漫长尾声。这一次他不会吝啬句点;所有事都会有个交代,也是时候重归孤身一人。

 

行道灯在雨中摇曳。

 

 

Erik再度踏入那个房间时闻到冰冷刺鼻的威士忌气味。他意识到会有一场情绪宣泄,可是没想到是在今天。

 

从西彻斯特回来后Charles看上去一如既往,Erik几乎要为那松一口气。稍显反常的一点是,他在那个笔记本上抓紧时间记录下些什么,不分日夜。

 

Erik发觉Charles伏倒在桌前,身边堆了很多苍白的威士忌酒瓶。他将Charles在轮椅上扶正,被深色水渍洇湿的一片墨迹在纸页上蔓延开来,一塌糊涂。他拾起笔记本,辨认出末尾那片潦草字迹:farewell,my old friend。

 

他用了farewell而不是goodbye。Charles没有准备再见。

 

Erik突然疯狂地向前回翻。血,列车,涅槃的凤凰。他知道墓碑的主人是谁了。记忆从来都是太易变的事物,像随处可见的纤细草叶,单纯摧折掩埋从来不能损毁顽强生命,只需要一个尾夏的雨季,那些碎片就会几近野蛮地破土重生。

 

“ You can convince me to do anything.”

“ You abandoned us all.”

“ You are not alone.”

 

我不知道我将爱你到哪一刻,就如同我不知道我生命的止期。但我何其幸运,我知道我爱你的开端;一句话,一次代表存活的呼吸,一个从希望跃向绝望的拥抱。

 

我从我们的一九六二开始爱你。

 

Charles在醉酒状态下重复呢喃,我很抱歉,我很抱歉。他语无伦次,几乎像个孩子。Erik伸手拥抱他,他倒在Erik的臂弯,眼泪顺着深陷的眼眶滚落。后者沉默地揽住他。他在他怀中脊背颤抖,泪水让他口齿不清。留下我一个人吧,他们说的对,从头到尾人们应该远离的就只有我而已。我让我爱的和爱我的失望。

 

我罪孽深重。

 

而我坚决否认。

 

Erik替他胡乱擦去眼泪的方式近乎粗拙,可是这世界上除Charles以外再也没有人能够让磁控者蹲下来替他拭泪。这个浑身都是棱角的男人从来没学会过安慰。他想说你没有必要说任何一句抱歉因为那是这该死的世界欠你的。你也不必维持那高高在上的圣人形象,因为那样我没办法吻到你。看在老时光的份上,你不必为了一切负责。这就是我们过去争吵的原因。我在这里。你现在有大把时间脆弱。而且路还长。

 

哈。Charles挤出一个嘲讽音节。你又了解我什么?

 

一切。Erik回予他这句话,然后紧紧拥抱住他。

 

一切。

 

就像他们在深海里挣扎的一九六二。身下是波涛恣肆,抬眼就是光。

 

 

 

致我的朋友:

 

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又一次的。

 

我犯下许多错误,做出过许多无法兑现的承诺,也许我终其一生无法原谅自己。我看着我的女孩们死去,而我并不能承认自己全然无辜。剥夺我们共有的记忆相当自私,但这是我唯一想到能够无声无息告别的方式。我承认这种行径近似于逃避;但我确实由衷希望,我爱的人能够抛却痛苦走下去。孩子们会平安长大,如同雨季里蓬勃的新芽,即使我或许看不见他们被阳光照耀的样子。

 

你是我放逐途中未曾料想的变数。如果我没有回到Raven的墓前;我几乎就要放任自己耽于安逸,就这样过一辈子。事实上我曾经数次想要逃离,可是再多的推拒也无法改变这样一个事实:我仍然爱你。

 

那是一段很快乐的日子。我不记得在从前,我们能有多少个夜晚,坐在炉火旁边,无需为了立场争执,仅仅坐在一起,再下一盘棋。

 

我想过了几十年风口浪尖的生活,很难有人不迷失自我。而我也不例外。我也曾经思考,我是否能够遵从年轻时的誓言,永不迷失为族群谋求光明未来的初心。岁月终究有其痕迹,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我也理应放下一切,静待落幕。就像我对你说的那样,我的故事早已结束。

 

我不知道我将要抵达哪里。也许做一次没有终点的旅行;也许归于平凡生活,安顿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我无法待在你身边,因为我畏怯面对你眼中1962年的Charles Xavier,最终发现我已经与最初的自己大相径庭。我将自己永久流放,去看一看彼时未曾驻足细观的风景,去寻访我们的旧日足迹。

 

我在信件旁边的笔记本上记录下我们自1962年以来的记忆,或许它能帮你解决一直以来的疑惑。积攒勇气说出真相确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所幸我不用当面完成。

 

你终有一天将要看见这封信,我也终有一天将要向你告别。届时我希望,我能将记忆还给你。痛苦和爱从来密不可分,我没有权利将它们一并夺去。

 

Farewell,my old friend.

Charles Xavier

 

Erik放下信件。乳白色的晨曦渗入窗棂。雨珠自芭蕉叶片滴落,爬山虎攀附向阳的墙面,生长得蓬勃而茂密。

 

 

在巴黎街头,一家咖啡馆的露天座位里,时常坐着一位蓝眼睛的先生。侍应生们小声交头接耳,有人说他是一个流浪者;有人说,他是一位自我放逐的旅客。一杯卡布奇诺,不加糖。谢谢你。他每次都这样说,声音柔和。

 

白鸽在街角循声飞起,流畅翅翼划过街道两旁斑驳梧桐树影,将光线分解的支离破碎。男人从街道尽头走来,手中提着一副棋盘。街头艺术家的手风琴开始流淌悠扬乐音,为黑白双色赋予新的含义。

 

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来践行一个必然的邀约。他们之间没有寒暄。

 

“来盘棋吗?”

 

“不了。”Charles兴趣缺缺。他端起手中的卡布奇诺,早晨蜂蜜色的阳光掺进白瓷杯里,减免少许苦涩。

 

“我听说有人觉得自己罪孽深重。”Erik自顾自打开棋盘,“不如打个赌?赢了他就无罪开释。”

 

“输了呢?”Charles反问。

 

“那他就被判处终身监禁。”Erik说着,露出那个标志性的笑容。磁控者将双臂尽量张开,近到Charles几乎要以为那是一个拥抱的前兆。紧接着他将双手回缩,指向左肋之下,心脏位置。

 

 

"这是监禁地址。"

 

 

Sometimes we think it's the end.

But it's only the beginning.

 

——END——

 *“犹如飞蛾扑向星星,又如黑夜追求黎明。”雪莱的《致》

*标题和尾句:取自原版删减结局。

*迟来的中秋快乐,希望大家喜欢X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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